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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可以自由選擇上班地點 — 逃離單調的辦公大樓、一成不變的商業午餐,甚至不用通勤 — 你願意犧牲多少薪水?1,000 元?5,000 元?10,000 元?
Twitter 的員工可以準備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創辦人 Jack Dorsey 宣布員工可以永遠在家工作(TechCrunch):
由於我們一直強調去中心化,以及支持分散的、能在任何地方工作的人力部署,因此我們能特別快地應對(疫情)並允許團隊在家工作。過去數週證明了這樣可以運作。所以如果我們的員工的身份與狀況能在家工作,而且他們希望永遠如此,那我們會讓此實現。若不是,當我們覺得安全時,我們會採取額外的措施,讓辦公室成為員工溫暖且友好的去處。
Twitter 的人資長說得更有魄力:
是否要重啟辦公室是我們的決定。要不要回來,以及何時回來是員工的決定。
疫情迫使 Twitter 採用激進的手段。台灣現在身處疫情的「狀況外」,不太明白其他區域變化之劇烈。例如美國許多地區已經封城數週,仍看不到疫情減緩,可是許多企業已經等不下去了。蘋果與 Tesla 宣布將逐步復工,而臉書、Google 與 Twitter 對於回到「正常狀態」已不抱期待,就必須考慮新的工作方式。
既然員工現在都被關在家,於是在家工作(work from home, WFH)再次成為熱門題目。
全遠距企業
全公司都遠距工作並不是新鮮事。許多小團隊一直都是這樣工作。但大公司就很少。最知名的是開源出版軟體 WordPress 背後的 Automattic。Automattic 從創立之初就完全採用遠距工作,員工超過 1,000 人。根據公司自介:
. . . . 我們是一個分散式(distributed)公司,在全球 75 個國家有 1,184 名員工,說 93 種語言。. . . .
比較小的遠距企業還有《工作大解放》(Rework)一書所描寫的 Basecamp。其有 50 名員工,分布在 37 個城市。
然而,據我所知,Twitter 是第一家改為全遠距的科技巨頭。其員工近 5 千人,月活躍用戶超過 3.3 億,在矽谷的影響力可與臉書、Snap 等社群媒體平起平坐。因此 Twitter 的宣告一出,正式敲響矽谷擁抱遠距工作的鐘聲。未來將有更多科技業員工要求遠距工作。
為何遠距工作
我在島讀多次談到遠距工作是一個大趨勢,疫情只是加速而已。今天知識工作者的真正辦公室,其實就是電腦本身。大部分知識工作者的最終產出不是存在電腦中,就是透過電腦交付給其他人。
如果公司賣的是實體產品,例如蘋果,那麼還會有一段電腦「以外」的工作。例如 iPhone 的設計團隊總是得觸摸原型,調整工具等。這類企業不可能完全遠距。
但「純」軟體公司如 Twitter、Automattic 以及 Basecamp,其產品本身也是資訊 — 程式碼。換言之,Twitter 的整個生產流程,從員工產出到公司產品,全部發生在電腦之中。那電腦可以移動,員工又何必留在辦公室呢?
有人會問:「辦公室還有其他的功能啊!人們還是需要開會、閒聊、激盪想像力吧。」
的確,這是另一種電腦「以外」的工作。但由於電腦內的工作成果可以量化,因此自然成為優化的標準、工作的核心。電腦以外的工作則轉為輔助電腦內的工作。而不論如何,電腦以外的工作比重都逐漸降低。大部分企業的大部分員工的大部分時間都埋首於電腦之中。
再隨著 Slack、Zoom 等協作工具的成熟,企業自然開始質疑:我花那麼多錢維護辦公室,員工花那麼多錢通勤,值得嗎?還是讓員工自由,反而更有效益?
遠距工作開啟選項
Twitter 因為疫情,只提到允許員工永遠在家工作。但當疫情退去,在家工作就會轉為遠距工作(remote)。員工將可以選擇在家中、星巴克、誠品或是海灘上班。
在海灘工作的效率大概不好。不過重點是員工與企業多了選擇。而選擇是一種價值,可以拿來討價還價,也可以為雙方創造更多談判的空間。
比如說,Twitter 將可以招募在矽谷以外的遠距員工。而台北的開發者也有機會應徵 Twitter。需要晚上上班的人可以應徵美國工作(時差)。喜歡一週密集工作三天的人也不用擔心在辦公室被白眼。有些人喜歡身兼二職;只要兩家公司都同意,也沒有不行。遠距不只是不去辦公室,更是由拿回時間的主動權。
這不是說所有工作都適合遠距,或是所有人都應該遠距;而是說遠距將成為主流的選項。率先利用的組織將佔有優勢。例如 Automattic CEO 就常提到遠距讓他們更容易招募人才,流動率低。
遠距工作的問題
許多人還是合理的懷疑:「少了閒聊,怎麼迸發創意?沒有面對面的溝通,公司怎麼會有人情味?還有我在家裡有小孩,工作根本無法專心啊。」
的確,面對面溝通是不可取代的。Zoom 也不行。如果你開過視訊會議,就知道它總是讓人精疲力盡。這是因為人類不只用語言溝通,還用表情與許多微小的動作傳遞訊息,例如肢體動作、眼神交會等。我們能使用越多訊號(在資訊領域叫做高頻寬(high bandwidth)溝通),雙方就越輕鬆。
但視訊會議剝奪了非語言的訊息,聊起來就是比較累。同理,看影片比讀文字輕鬆,是因為我在現場可以從說話者的語氣中理解他現在是「支持」、「反對」或「懷疑」。但閱讀文字我只能從字面意思推敲,更困難。
所以視訊會議其實不人性。我們的意志必須不斷告訴自己「對面是一個人類」,但身體的直覺反應是「你幹嘛對一塊玻璃講話」。視訊會議不是聊天,更像是演戲;謝幕時就精疲力盡。
因此越「非理性」的工作,越難遠距。如激盪創意、表達同理心、情境模擬、加油打氣等。這些需要豐富的資訊才能捕捉意在言外的感覺。例如顧客無聊的表情、同事隱藏的不悅,以及上司問部下:「你最近不常講話,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然後注意到對方眼眶一紅。
遠距工作適合理性、可切割,能外部化(externalization)的工作。例如寫程式碼、專案管理等。遠距工作者則必須擅於協作,能定義工作範圍、描述工作成果,說明接續的工作事項等。另外,遠距工作者講話必須直接坦白。不能有什麼「你知道的」或是潛規則。因為模糊會提高協作成本,並且快速放大;那還不如大家回辦公室上班。
家庭與公司的分際
許多人也擔心家庭與公司失去分際。這一點我深有所感。大部分人沒辦法在家中劃出一間獨立的辦公室。那要如何防範工作滲入家庭生活。
長期來看,大部分人最後還是會出門上班;只是不是去公司總部,而是去附近的共享空間。這時應該改名為「專心空間」,因為其主要目的是協助人們專心工作。另外也會出現更多新工具協助員工在家專心。企業會補貼費用,就像現在的企業提供交通車或是通勤補貼一樣。
但短期來說,人們必須重新學習管理時間。沒有「上班」與「下班」作為公司與家庭的天然邊界,人們必須要自己劃定範圍。這有點像暑假準備學測的學生,必須克制自己不開電視一樣。
其實這個問題也不新。許多人上班時會忍不住做一些私事,或是開始跟朋友 LINE 閒聊;或是在家吃晚飯,認不住收公司訊息(我承認)。家庭與工作的邊際模糊其實也是從電腦(手機)開始,而不是家中開始。因此這種管理能力本來就是必備的。
至於家裡的小孩會打擾工作嘛 . . . 應該是疫情期間的特殊狀況。長期人們還是會去「專心空間」。將來也會有新的服務(學校),提供更彈性的上課時間,以服務更多的遠距工作者。照顧小孩是千古難題,遠距上班者少了「去辦公室」的規定,只是更直接地面對小孩的需求。
未來的家庭將是「複合性空間」。乘載更多功能,但也有更多自由度。家庭成員同樣必須彼此溝通,協調需求,攜手合作。有些人覺得這是壞事,有些人會發現是好事。
機會與挑戰
以上談的都是第一階段(first order)的直接影響。更有趣的問題是第二階段(second order)的影響:當遠距成為主流,會發生什麼新變化?
對企業來說,縮小辦公室顯然可以減少租金與設備成本,甚至可以移出寸土寸金的大城市。更重要的是能聘雇全球人才。只要能連上網的人,都有機會成為 Twitter 員工。美國的白領工作可能加速外包(outsource)。先移至中小型城市,再轉至印度與(同時區的)南美洲。
而台灣人才可以應徵 Twitter,對台灣的企業就不是好消息。大企業的薪水將拉高中小城市的薪資水平,進一步拉高物價。當然企業也不會照搬矽谷的薪水給遠距員工。最終還是會根據當地的物價調整 — 世界上沒有什麼「標準」薪水。報酬由稀缺程度決定。
政府也會受影響。Twitter 聘僱台灣員工,跨過了美國的移民與簽證規定,也不用繳所得稅給台灣政府。台灣的 Twitter 員工無法享受勞保,但可以使用全民健保。這對其他美國企業與台灣的納稅人公平嗎?
台灣提供全民健保、安全的居住環境與低廉的物價,可望吸引更多遠距員工搬入。這對台灣人才發展有利。但遠距員工的「老闆」都不在台灣,不用繳稅;台灣如何維持優良環境呢?
在企業內部,將有許多新的經營方式。例如 Automattic 提供小團隊每季一次的實體聚會(offsite),每一年則是全公司的實體聚會。用旅遊搭配開會的方式凝聚團隊,交流感情。這也會衍伸出新興的服務。
此外,企業的權力將進一步下放 — 數千人的遠距協作很難由上而下指揮。我預測中間管理層將不減反增,因為需要更多人協調跨群組的溝通。同時,人資(HR)的重要性也將不減反增。除了遠距招募、遠距教育訓練之外,人資還要促進協作效率,教導員工如何維持工作與家庭的分際。
最終我最期待出現更好的視訊工具,可以達到高解析度、猶如親臨現場(telepresence)的感受。人們會像滑手機一樣沒事就開視訊會議,閒聊哈拉。以前中午我會對同事大喊:「誰要吃飯?要吃什麼?」未來我可能是打開「高解析 Zoom」說:「義大利的朋友!你看看我買的 pizza 上面有薑母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