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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 Store 機制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蘋果面對兩個巨大的挑戰：一邊是遊戲開發商 Epic Games 控告蘋果的訴訟本週正式開庭。另一邊是歐盟正式抗議 App Store 對其他音樂串流平台（如 Spotify）造成不公平競爭。以下我依序討論。
蘋果與 Epic Games 開打
去年我分析過 Epic Games 控告蘋果。前情提要：Epic Games 最知名的遊戲是《要塞英雄》（Fortnite）。《要塞英雄》基本上免費，但玩家可在遊戲內購買虛擬貨幣 V-bucks，用來換虛寶、裝飾品或是開啟特殊關卡。除了遊戲之外，Epic 也有自己的遊戲商城 Epic Game Store，以及遊戲引擎 Unreal。不過絕大部分利潤還是來自《要塞英雄》。
《要塞英雄》號稱「虛構宇宙」（metaverse），指的是玩家透過不同平台，如 PC、PlayStation、XBox 等，都能進入同一個「世界」。原本《要塞英雄》也上架 iOS，但 Epic 始終不滿意蘋果設下的種種限制，包括遊戲必須使用蘋果的 app 內購買（In-app purchase，簡稱 IAP）、IAP 營收必須分潤 30% 給蘋果，以及遊戲內不能「提示」玩家直接至 Epic 官網去付費（以避開 30% 分潤）等等。我指出過雙方更深層的衝突，是 Epic 想做「遊戲開發者的 App Store」，因此與蘋果 App Store 的角色重疊。
去年 8 月，Epic 突然在遊戲內啟動購買功能，違背蘋果的開發者協議（Developer Program License Agreement，簡稱 DPLA）。蘋果很快的下架《要塞英雄》，並撤銷 Epic 的開發者資格。Epic 隨即控告蘋果濫用壟斷地位，並宣布聚集多家 app 開發者支援，稱之為「自由行動」（Project Liberty）。如今訴訟正式開庭了。
法院公開了雙方的簡報（Epic、蘋果）與書面訴狀（Epic、蘋果），讓外界能一窺雙方的論點。我讀完了簡報，以及兩邊訴狀的前三方之一（兩份加起來超過 600 頁！），結論是我比較看好蘋果。Epic 的證據薄弱，糾纏在一些枝節議題上；論證過於複雜；而且要求法院裁定的補救措施（remedy）又牽連過廣，感覺外強中乾。
相較之下，蘋果準備充分，直指核心議題，而且立場前後一致。蘋果完全不避諱自稱是高度垂直整合的「封閉花園」（Walled Garden），堅持封閉模式的優點，也堅拒為任何開發者提供例外，反而顯得理直氣壯。
Epic 的三段論點
Epic 身為原告，基本上必須提出三段論點：
- 蘋果有壟斷
- 蘋果濫用壟斷地位，傷害開發者或用戶的權益
- 蘋果應該改正的方式
Epic 在第一段最有說服力。證明壟斷的核心在於如何定義「市場」。Epic 希望市場的定義小一點，使蘋果更容易被認定為壟斷。蘋果則反之，希望市場定義越廣越好。因此蘋果主張本案的市場應該是「遊戲交易平台」。這不僅包括 App Store 與 Google Play，也包含 PC、PlayStation、XBox、Nintendo Switch，甚至是遊戲串流平台如 NVIDIA GeForce NOW。在云云遊戲平台之中，蘋果的遊戲玩家不是最多，營收也不是最高，自然不算壟斷。
Epic 則定義出三個市場：手機平台，包括 iOS 與 Android，叫作「前市場」（foremarket）。App Store 與 Google Play 等 app 遞送平台叫作「後市場」（aftermarket）。而 IAP 又算是一個獨立的市場。依據這種分法，蘋果在「前市場」是寡佔，在「後市場」與 IAP 市場則是 100% 的壟斷了。
這一點我比較同意 Epic 的定義。不同裝置很難互相替代，而 iOS 的用戶也不太會轉換到 Android。換系統的成本其實非常高，必須考量到與其他裝置的互通性、資料轉移，以及已購 app 的沉沒成本等。
App Store 的利與弊
接著 Epic 要證明 App Store 機制傷害用戶或開發者的權益。這一點 Epic 就打得很辛苦；因為蘋果可以主張封閉的作法就算造成了一些傷害，但其帶來的價值凌駕於傷害之上。
例如，蘋果強調其嚴格管制的作法能帶來信任、安全、隱私、穩定、品質、用戶體驗、消費者選擇，以及保護自家的智慧財產權（蘋果簡報）：
Epic 主要攻擊安全（security）這一點。Epic 指出，蘋果的高管自己承認 macOS 也很安全，而 macOS 就沒有 App Store 的嚴格機制（Epic 簡報）：
於是蘋果一方反駁，手機與電腦不同。手機的數量更多、下載的 app 更多、內有更多敏感資訊，而且會跟著用戶到處跑，因此有不同的安全顧慮，需要不同的控管方式（蘋果簡報）：
Epic 又攻擊蘋果的審核過程根本沒用，應該讓用戶自由下載。例如 Epic 翻出 App Store 負責人 Eddie Cue 過去的內部信件，指出他曾痛罵員工「搞什麼鬼」（What the hell is this？？？？）、「為何一個明顯的山寨 app 會跑到排行榜榜首？」、「難道沒人在審核嗎？難道沒人在照看 App Store 嗎？」
然而，許多人讀到這封「痛罵信」，反而看到的是蘋果真的在乎用戶，也真的在乎 App Store。因為沒有人期待 App Store 盡善盡美；偶爾出現問題，反而凸顯了 app 是需要管理的。
Epic 還花了很多篇幅強調蘋果早期曾內部爭論 App Store 要開放還是封閉，以及是否要降低 30% 抽成。但這些論點也是枝節。企業作決定有許多因素，有過爭論並不能證明最終的選擇是出於貪婪或是反競爭。
最要命的是，蘋果翻出 Epic 首席經濟學家，也是主要證人 David Evans 在 2011 年的論文。裡面他提到「蘋果顯然為用戶創造巨大價值」以及「蘋果取得了相當的市場力量」。
當時 Evans 就主張要節制蘋果，以免傷害開發者。但蘋果指出接下來 10 年，開發者從 App Store 分到的收入反而爆炸性成長 — 換言之，如果當初聽信此人，會不會反而才傷害了整個生態圈？（蘋果簡報）
Epic 全都要
Epic 另一個大問題是訴求太廣。在第三段論證，Epic 必須提出它希望蘋果「怎麼改正」。而 Epic 主張應讓用戶能自由下載 app，app 內可以有自家的付費機制，甚至 app 內可以有「自己的 App Store」。蘋果則指出這等於是要 iPhone 變成 Android，以及要蘋果特別寫一些不存在的程式碼，還要免費授權其智慧財產權。
而當被問到「Sony、任天堂、XBox 等遊戲主機也都是封閉的 App Store」時，Epic CEO Tim Sweeney 則表示他希望「所有的商城都照辦」（蘋果簡報）：
這打擊面太廣了，我懷疑法院願意撼動如此普及的營運模式。Epic 可能是在討價還價：先把要求喊高一點，將來再接受較低的「還價」。但卻會讓法院懷疑 Epic「為開發者請命」的誠意。
歐盟挑戰更嚴苛
蘋果與 Epic 的訴訟為期三週，但真正塵埃落定起碼要數年，只能算疥癬之疾。真正的心腹大患是歐盟的調查。根據 iThome 報導：
歐盟 2019 年針對串流音樂平臺 Spotify 控訴蘋果壟斷行為展開調查，並在上周五公佈異議聲明（Statement of Objection）顯示初步裁決。歐盟調查重點之一，是蘋果強制 iOS App 業者使用其程式內購買（in-app purchase，IAP）機制，並從 IAP 銷售的所有訂閱內容收入分帳 30%。另一調查重點，是蘋果對 App 開發商施加種種限制，不允許他們告知 iPhone 或 iPad用戶有其他更便宜的支付選項，即「限制引導條款」（Anti-steering provisions）。
. . . . 歐盟競爭委員會初步認為，蘋果的規定造成競爭者提高音樂價格，扭曲串流音樂服務市場競爭，進而造成以 IAP 購買訂閱內容的消費者得付更高價格。此外，蘋果也成為所有 IAP 交易的中介平臺，掌管競爭者和消費者之間的支付關係及相關通訊。
這案子我也分析過。蘋果不利的地方是旗下的 Apple Music 直接與 Spotify 競爭。對 Spotify 來說，Apple Music 不用負擔 30% 抽成 — 只是蘋果的左手付給右手 — 等於墊高 Spotify 的價格。此外，App Store 掌控所有 iOS 用戶的消費與通訊資料，Spotify 無法直接與訂戶溝通，處於不利地位。
而歐盟的調查是一種行政處罰，不是訴訟，因此不會曠日廢時。蘋果有權抗辯，但歐盟可以很快的裁決，而且歐盟有權直接要求蘋果改變營業方式，包括開放 App Store、降低抽成比例，或是提供 app 內連結到官網等。蘋果無法以拖待變。
雖然 Epic 出師不利（我認為啦），但的確壯大了挑戰蘋果 App Store 的聲勢，也間接支持了歐盟的調查。至少歐盟可以直接挪複製貼上 Epic 的第一段論證。而蘋果腹背受敵，說明了從新創到巨擘，責任必然會加深。有些 App Store 「小時候」可以做的限制，成為壟斷者後就不行。有些小時候可以不提供的功能，未來可能也得提供。
App Store 必然會走向開放。但蘋果會步步為營，盡量縮減開放的程度。我預期蘋果會先在「量」上退守，例如降低分潤比例。接著是退守「通路」，例如允許 app 內可以連結至開發者官網的付費頁。最後，蘋果會死守「垂直整合的控制」，捍衛僅供自家使用的系統資源、API、用戶資料等。這將是一場長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