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
2020 / 公開文章 / 文章 / 評析

建設的時刻到了 — 逆轉實體世界落差

閱讀時間 11 分鐘

矽谷知名創投,亦是 Netscape 瀏覽器創辦人 Marc Andreessen 發表文章,名為「建設的時刻到了」(It’s time to build)。在世界悲戚混亂,充斥指責與抱怨的時刻,此文卻正面地號召人們用投入建設。發表後迅速引發巨大迴響。

其中,Andreessen 特別強調許多建設技術上完全可行,卻沒有實現。例如美國在疫情來襲時,要口罩沒口罩、要呼吸器沒呼吸器 — 21 世紀的美國居然沒有口罩!甚至連政府的紓困資金要交給人民,都得經過重重的官僚程序。人民收到時,可能已經過了數月。(我解釋過原因

除了疫情凸顯的問題之外,Andreessen 更指出美國是長期缺乏創新,停止建設。例如大城市受鄰避主義(NIMBY,not in my backyard)掣肘,無法都市更新,導致空間不足、房價過高。美國大學學費高漲,一般人都得舉債上學。以及工廠外遷,讓產業空洞化等。為何舊金山不能變成摩天大樓城市?為何哈佛不能一年收一百萬個學生?

. . . . 超音速飛機在哪?數百萬台遞送無人機在哪?高速鐵路、高架單軌列車、超迴路列車(hyperloop)以及, 沒錯,飛行車在哪?

問題是缺錢嗎?這很難令人信服,我們有錢在中東發動永久的戰爭,還可以不斷地拯救既有的銀行、航空公司與汽車公司。聯邦政府剛剛在 2 週內通過 2 兆美金的新冠狀病毒肺炎紓困方案!

問題是資本主義嗎?我同意 [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 Nicholas Stern 的說法,他說資本主義是我們照顧陌生人的方法 — 上述的領域都非常有利可圖,資本應該會大舉投資,對投資者與顧客都有好處。

問題是技術能力嗎?顯然不是吧,不然我們不會有摩天大樓、學校、醫院、汽車、火車、電腦與手機等。

問題是渴望。我們必須想要這些東西。問題是慣性(intertia)。我們必須想要建設這些東西,超過我們想要阻止這些東西出現。問題是監管俘虜(regulatory capture)。我們必須讓新公司建設這些東西;就算既有企業不想建設,也要逼它們建設這些東西。問題是意志力。

Andreessen 指出錢跟技術都在,只是我們忘記了建設的價值,淪於互鬥、扯後腿以及從現有狀態榨取利潤。因此社會停滯不前。他呼籲(美國)回到根本,用建設與創新突破困境。

這是一份鼓舞人心的宣言。其預設未來是光明的:科技是當今問題的出路。我們必須掙脫自己的束縛,用建設來脫離困境。特別是對科技界來說,此文猶如吹起反攻號角,號召科技業起身改善世界。

然而,不少人批評 Andreessen 心口不一。因為他呼籲建設實體世界,自己卻只投入軟體。他此前最重要的文章 —「為何軟體吞噬世界」(Why software is eating the world)— 更被奉為矽谷的圭臬。他成立的創投 Andreessen Horowitz 也標榜只投資軟體公司。

「怎麼,你都在賺軟體錢,」批評者質疑:「現在抱怨實體世界缺乏建設?」

軟體的零邊際成本

為什麼過去 20 年科技業的投資都在軟體?趁此機會正好可以複習一下軟體與硬體產業的不同,以及軟體如何造就今天的矽谷。(今天我寫仔細一點,已經熟悉的人可以跳著看)

首先要理解軟體最大的特色是邊際成本(marginal cost)趨近於零,因此有潛在的巨大利潤。邊際成本是多提供一份產品的成本。以下我以微軟的 Office 軟體與一張椅子來對照。

椅子有邊際成本。傢俱工廠每多製造一張椅子,就必須付出這張椅子的材料費與組裝的工錢。

傢俱工廠也有固定成本(fixed cost)。這是指生產前的前置成本,例如要先取得土地、建造工廠、開發模具等。因為要先付出固定成本才能生產,因此工廠一開始處於虧損。

但只要每張椅子的售價超過其邊際成本,那麼毛利就可以慢慢攤平固定成本。工廠賣越多椅子,賺越多錢,最終就能攤平所有固定成本。接下來賣椅子賺的都是「純利」(不嚴謹用詞)。

椅子越便宜,越有競爭力。因此在競爭市場中,最終價格會趨向於最低的邊際成本。換言之,邊際成本越低的企業,越有競爭力。若邊際成本真的很低,毛利很高,那攤平固定成本之後就像「印鈔票」一樣 — 鈔票的邊際成本也很低。

科技業第一個低邊際成本的產品是半導體。半導體採用矽為基質,也就是沙,複製成本非常低。這導致最終半導體成為資本密集產業:企業競相投入開發規模最大、最先進的製程,目的是製造邊際成本最低的半導體。一顆晶片定價數十美金,背後卻是數億到數十億美金的投資。

而半導體業也孕育了當代的創投(venture capital)。創投提供資金,讓半導體業支應前期的固定成本,從未來的晶片利潤慢慢回收。雖然前期投資高,但一旦產品勝出,未來的晶片就是「印鈔機」。

創投也看中半導體的規模經濟的特質。這有兩個面向。第一,在生產端,工廠產量越大,單位成本越低。更重要的是第二點。在需求端,當產品銷售越多,每一位顧客負擔的固定成本比例越低。換言之,企業會盡量銷售最大數量,壓低產品價格(反正邊際成本極低),同時掃光競爭者。邊際成本低預告市場是「贏者全拿」。

進入軟體時代,此一特質更是發揮到極致。複製軟體幾乎不需要任何成本,邊際成本為零。因此許多軟體乾脆免費,改由廣告、付費升級、app 內購買等其他手段賺錢。

以 Office 軟體為例。最早微軟賣紙盒包裝的「套裝軟體」,邊際成本高,價格也較高。等到軟體可以從線上下載,微軟也轉為訂閱制,降低單價。顧客不但可以隨時取消訂閱,軟體還會不斷更新 — 產品 C/P 值持續提升。

軟體的零交易成本

軟體的另一個優勢是交易成本(transaction cost)低。交易成本決定了市場的大小。如果我想把椅子賣到國外,但運費高於椅子本身的價格,那麼自然沒有人要買。同樣的,就算產品的邊際成本低,如果交易成本高,還是賣不了太多。

而在網路時代,軟體的交易成本也接近零。相較於過去我必須去燦坤買紙盒裝的 Office,現在只要線上下載就可以了。

更進一步的例子是 Google。Office 還必須安裝;Google 直接在瀏覽器中就能操作。因此 Google 的市場又更大,涵蓋中國以外的全世界人類。

邊際成本為零,代表潛在的利潤無窮。交易成本為零,代表全球都是市場。因此創投紛紛投入軟體,希望投到席捲世界的新創。勝利者不但會成為壟斷,更可不斷壓低價格、提高產品品質,永遠的抓住顧客。

這是一個新世界。再加上網路上幸運的沒有官僚,更讓人才與資金趨之若鶩。軟體是一種流動的工具,會自然地「包覆」(Andreessen 說「吞噬」)所有事物。因此投資項目也很快地從純軟體擴張至其他改以軟體為核心的產業,如叫車、住宿、影音串流、電動車等。

「聚合理論」改變價值鏈

軟體擴張,自然會衝擊既有產業。邊際成本為零加上交易成本為零,代表企業現在可以直接服務所有顧客。而顧客永遠都是稀缺資源。因此當軟體企業掌握顧客,瓶頸就由供給端轉為需求端,造成價值鏈的重整。

其他企業必須圍繞著軟體企業重新調整位置。分析師 Ben Thompson 為此提出了「聚合理論」(Aggregation Theory)。他發現現在最重要的軟體平台,如 Google、臉書、微軟、Netflix、亞馬遜等,都是透過聚合顧客來主導價值鏈,進一步逼使其他企業淪為供應商。

例如過去媒體業的瓶頸在遞送。掌握遞送的企業,如報紙、電視、廣播電台等,就擁有寡斷。價值鏈中的其他角色必須圍繞上述企業運轉,例如廣告商只能選擇四大報,觀眾只能選擇三大電視台。

同樣的,椅子工廠必須透過零售商,如 IKEA 或 B&Q 才能銷售給顧客。瓶頸在於零售商。因此椅子工廠必須付給零售商上架費,甚至依照零售商訂下的規格設計椅子。

然而,當 Google 可以直接服務用戶,甚至根據用戶的搜尋紀錄客製化內容,掌握稀缺資源的就是 Google 了。媒體必須圍繞著 Google 重新調整,例如根據 Google 的 AMP 規格設計網頁,以及上繳「上架費」。當媒體開始遵循 Google 的規定,Google 提供顧客的價值就越來越高,把顧客抓得也越來越牢。成為正向循環。

同樣的,亞馬遜掌握顧客,可以要求生產商配合。Netflix 掌握觀眾,可以指定影集的形式。微軟掌握企業客戶,就能規範其他工作軟體供應商的產品。

建設實體的時刻到了

相形之下,實體世界在過去 30 年得不到人才與資金的青睞,也就不足為奇了。有全球級的回報,誰要投資本地的建設?可以在虛擬世界自由的實驗,誰想面對實體世界的限制?可以透過網路「偷襲」現在的產業龍頭,誰想對抗實體世界的官僚與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呢?

然而軟體與實體世界的失衡不可能持續擴大。此次疫情迫使我們認清實體的停滯不前,以及軟體創新的侷限性。美國數學家 Eric Weinstein 提到:

. . . . 如果你走進一個房間,然後拿走裡面所有的螢幕,你會覺得還在 1970 年代。我們缺乏進步。

我相信 Andreessen 發表文章時,已經預見跟他 9 年前說「軟體吞噬世界」之間的矛盾。他的宣言間接承認了虛擬世界的擴張已接近飽和,無法自外於實體的限制。要邁出下一步,實體世界必須跟上。我也提過越來越多新創是由「輕」到「重」,落在實體世界中實現。Andreessen 彷彿在說:「虛擬世界的寶藏快沒了!大家快掉轉槍頭,一起去實體世界吧!」

我完全同意 Andreessen 的呼籲。但怎麼做?Andreessen 並沒有著墨於如何(how)解決問題。他是指出問題可以解決,以及為何(why)需要解決。這是重要的第一步。實際上要如何推翻慣性與監管俘虜,創造渴望與意志力,在每一個地方都不同。

不過我倒是可以指出,矽谷過去 30 年的狂飆包含至少三個因素:「無政府」的網路、開放試驗的矽谷文化,以及「賭全壘打」的創投資金。要徹底翻新實體世界,也會需要環境、社會文化與新型態資金的契合。

而此一契合點很可能不會在矽谷。若要建設摩天大樓城市、提供普及的菁英教育以及蓋高速鐵路,大概需要明確方向的指引、具有集體意識的社會,以及動用國家級的資金。更可能在亞洲。

推薦閱讀